人生到处是假正经,难得傻兮兮


【洋灵】嗅青梅(下)

# 民国架空。军官X少爷。

# 这是我心里原本的走向和结局。

# 特别谢谢大家喜欢,也特喜欢在评论里和大家聊天,但是大家回复一样的表扬我的话我就不一一回复了(嘻嘻嘻)。但是真的很感谢,鞠躬,怪就怪lo上没有点赞评论的功能_(:з」∠)_

# 论文一审之前应该都不会再更新了,除非两个小可爱又给我抛了什么新的梗哈哈,希望不要打脸我要毕业(꒦_꒦) 。希望我回归的时候大家还能爱我!鞠躬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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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知如此绊人心,何如当初莫相识。


 

转眼间快要春节了,灵超是准备收拾去天津找父母过年的。

小半年的分离,他也竟没有太多的想念,只是每每提起来会想到有些落寞。

“都准备好了吗?”

木子洋前段时间去了趟南京,回来之后也几日没办公,带着他到处吃吃逛逛,说是提前把年过了,不然等他走了就要自己过年了。

“嗯,差不多了。”

“明天我要去趟保定,后天不知道能不能赶得回来,就不去送你了。”

“哦,知道了。”

点点头,有些不高兴地摆弄着手里的钢笔。

“快要见到家人了,有什么不高兴的,前几天还吵着想小妹嘛不是。”

“那你呢?”

灵超犹豫着开口。有时候他自己在这座大房子里,都觉得冷清得很,何况还是春节这么热闹的时候,他不知道木子洋会不会真觉得冷清寂寞。

“我?要出去应酬一顿,再回家睡一觉,醒过来,就过去了。”

说完无所谓地笑笑,灵超却觉得他在说谎。

看他喜爱的那些诗,李清照,秦观,柳永,都是清灵婉转的愁思,满腹愁肠。他不信喜欢这些的木子洋会不在意这些。

“要不,你跟我去天津吧。”

木子洋猛地抬头,无奈又感慨地笑笑。

“想什么呢,乖乖回去,出了十五我去接你。”

 

木子洋从保定回来已经是大半夜了,想想灵超这会儿应该到了天津,或许已经和家人吃过了团圆饭。

他揉揉太阳穴眯起眼睛,想着灵超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天津时的样子。

毫不加掩饰的担忧和期待,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能再见到。

汽车开到公馆楼下,木子洋抬眼便望见二楼亮着的灯,是忘记关了还是招了贼?

一路上一如往常如常,推门进去,韩妈出来迎他。

“少爷回来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回来了!”

循声望去,少年站在楼梯上冲他笑。就像是小时候鉴过的古画里飘下来的仙子。

他鼻子有些发酸,喉结微微动动,没说话,单是微微张开了手臂。

少年蹦跳着下了楼梯,直冲他扑过来。

“山有扶苏,隰有荷华。”

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,灵超晃晃脑袋,笑着抬头接他的话。

“你有我啊。”

抬手摸摸他细软的头发。

“不去天津了?”

“我跟我妈通了电话,说我病了等病好再过去也不迟。”

“小东西。”

轻轻唤了一声,只是想这么叫一声。这样的小东西,没办法叫人不疼不爱。

 

除夕那天,木子洋是有军政界的酒会要参加的,灵超索性睡到自然醒才起,下了楼却看见木子洋端坐在沙发上看报纸。

“你不是要出门?”

“推了,不去了,下午带你去溜冰。”

—— 有你在,谁还去参加那些个牛鬼蛇神的聚会。

一二月的什刹海冻得最是结实,除夕这天人也是极少的,两个人穿着厚厚的大衣在冰面上溜溜达达。

灵超太轻了常站不稳,只能伸手拽着木子洋的袖子往前倒碎步,细长的手指冻得通红。

木子洋把手套摘下来想给他戴上,他偏不,推着手套让木子洋戴回去。

“手冻坏了怎么办?”

灵超转转眼珠,又紧踏碎步过去把手揣进了木子洋大衣口袋里。

“这样我们俩就都不冷啦。”

木子洋笑笑,没说好也没说不好。可半天,也把手塞了进去,拉着他往前溜达。

有附近的小孩子三群两伙的滑着简陋的冰车,冻得脸皮都皲裂了但却笑得很大声。

灵超吸吸鼻子望过去,他也想玩,但并不好意思开口。

木子洋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,往前紧走了两步,过去弯腰给了几个小孩一把大洋,小孩们就四散着跑开了。

他回头邀功似的冲灵超眨眨眼睛,“来吧。”

冰车上的冰刀来来回回的在冰面上划出吱吱呀呀的痕迹,伴着两个长不大的孩子时不时发出的呼喊声,这个午后显得格外的热闹。

灵超个子不小,整个人蜷在小冰车上,总会失去平衡栽倒在冰面上。

他一点儿也不娇气,栽下去就咯咯咯地笑着再爬起来,后来开始恶作剧地每次摔倒都去拽给他推车的木子洋。

最后精疲力尽的两个人一起倒在了冰面上。

头顶是刺眼,却晒不化寒冰的阳光。

灵超总觉得侧耳就能听见冰面下哗哗的流水声,但他一点儿也不担心。

微微瞟过去,木子洋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,甚至都感觉不到呼吸。

“喂,喂!”

“嗯?”

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回应,透着慵懒惬意。

“你说,这冰突然裂了,化了,怎么办?”

木子洋睁开眼睛,也微微偏头看他。

“那就掉下去吧。你害怕吗?”

“我不害怕。”

灵超仰着头眯着眼睛直视着太阳,木子洋的手就盖了过来,温柔的声音从耳边响起。

“你怕黑吗?”

灵超摇摇头。

“我原先特怕黑,还怕鬼。”

“现在呢?”

“现在,我的世界里有太阳了。”

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。

还被挡着眼的灵超咧嘴笑了,下一秒就被覆上了唇。

 

 

大年初三灵超去了天津,木子洋抽空去了趟草岚子胡同。

他们这半年抓的“不法之徒”都关在这个地方,他这次是专门来看杨巧云的。

自从上次的事情过后,他对这位杨老板可是“关照有加”,不能让他死,也不能让他活。

“别来无恙啊杨老板。”

他本没想着这么快就把他抓进来,是他太不识抬举,差点酿成大祸。

但他没想到这人虽是巷子里唱戏的出身,却出了奇的硬骨头,从他嘴里什么话都套不出来。

人不像人,鬼不成鬼的杨巧云靠在草垛上,正眼也不看他,直到他要走了才涩涩地从嗓子眼里冒出句话来。

“那孩子还真是可怜。”

已经走出去几步的木子洋猛地回头盯着他,翘着嘴角笑了笑,冲身后的狱警做了个手势。

这种多嘴的人留着也是夜长梦多。

他出了胡同,摘下白手套扔在一边,点了根烟。

 

灵超在父母身边这几天总觉得气氛不大对劲,母亲终日长吁短叹,父亲也每每欲言又止。

“我儿受苦了,等你今年读完高中,你爸就送你去德国上学。”

“我不想去,我就留在北平上大学不成吗。”

“北平留不得啊。”

被接回北平的当天,母亲拉着他的手舍不得松开。

他不以为然,两地离得这么近,若是母亲想他了一个电话他也能叫木子洋给送回来。

怎么偏搞得生离死别天各一方的样子。

 

刚进了北平城内,汽车改道往别的方向开,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才发现车早就开出了陶然亭。

“去哪儿?”

“少爷吩咐说直接带您去南苑的练兵场。”

灵超不解,但还是放心的,也就随着去了。

被勤务员带着到了训练场,木子洋背着手站在操场边上看着操练的士兵,偶尔和副官交待两句。

背影挺拔有力,却让人感受不到温度。

灵超赶在勤务员之前跑了两步从背后拍了木子洋的肩膀。

转过来的侧脸带着一瞬间的愠怒,看清来人之后无奈地勾起嘴角。

“在这儿别胡闹。”

灵超瘪瘪嘴,往旁边靠了靠。木子洋又和副官交待了几句,便带着他往靶场走。

“做什么去?”

“带你练枪去。”

“练枪?”

“你不是成天想着参军入伍嘛,今天让你试试看,开不开得了枪,货真价实的。”

本来因为舟车劳顿混混沌沌的他立马精神起来,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。

交待了注意事项又帮他戴了护具,木子洋把开了保险的M1903递到他手里。

“小心后坐力。”

“嗯。”

灵超点点头,举起手枪眯眼看向靶子。头一回摸真家伙,手臂不可避免的抖得厉害。

第一枪发出去,脱靶。可他还是被后坐力震得捂着手腕往后退了一步。

木子洋站在身后并没有去扶,他知道灵超很要强,这个时候是绝不希望他去帮忙的。

不出所料,歪着脖子看了一会儿,灵超深吸一口气又举起了枪。

胳膊还微不可见的抖着,身形却稳了很多。第二枪发出去,上了靶子。

虽然环数不理想,灵超还是显得很高兴,回头对上他的眼睛,开心地笑了。

第三枪第四枪两枪连发,还是都射在了五环开外,从背后看他塌下去的肩膀就知道他沮丧的心情了。

木子洋两步迈过去,抬起右手握上他握枪的右手,两个人胳膊挨着胳膊,后背贴着胸膛。

颤抖的胳膊确实瞬间稳了许多,木子洋在他耳边说话。

“开枪。”

连开三发,均都中在红心附近。

把枪放下,灵超揉揉手腕,还盯着靶子上的弹痕。

“挺厉害啊,小东西。”

灵超回头冲他努嘴。

“你当我不知道你哄我罢了。那只是警用手枪,你们打仗才用不到这个。”

“那也很厉害了。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,连枪都没碰过呢。”

木子洋伸手去拉他的胳膊,这枪后坐力不大也不小,他还担心着灵超那细瘦的胳膊受不了这个冲击力。

“如此说来,我比你幸运多了,我不但摸过枪了,还认识了你。”

木子洋挑眉,放缓了手上的力道,不置可否。

 

五月,青梅又是花时节。

广东的梅子接出了第一茬,又青又涩,但却让人流连忘返的。

“让他们寄点拿来泡酒吧。”

木子洋又为他捧上了这一年的第一箱青梅,他收到的那天,也接到了家里的电话。

“你身边有旁人吗?”

父亲这么问他。

他奇怪地四下里看了一圈,不知道父亲为何这样问。

“没有啊。”

父亲沧桑的语调顺着电波传进他耳朵,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。

手里还沾着水珠的梅子撒了一地。

“我不去香港,要去你们去。”

他啪地摔了电话,对一向敬畏的父亲。

 

灵超连着几天都闷闷不乐,食欲不振,家里没有再传信过来,他也没有打电话过去。

“这几日怎么了,不见你好好吃饭,韩妈说连小点心都没怎么动过。”

“不想吃。”

“心情不好?对了,你的梅子酒泡的怎么样了?”

灵超把筷子放下趴在桌子上,眼睛跟随着木子洋的筷子尖儿移来移去,脚有一搭没一搭的踢着桌子腿。

“才刚泡上,哪有这么快就好的道理,最少也要一年呢。”

“一年呐,那我不知道能不能有幸尝到了。”

灵超腾的直起身子,怒视着眼前情绪毫无波澜的人。

“一年怎么就尝不到了,假若我泡个三年四年,也是要拿来给你尝的。”

“那今年就先来喝点儿我从外面买回来的,明年再尝你的可好?”

听了这话灵超又趴下身子。韩妈取了木子洋带回来的青梅酒,给两个人斟上。

“一生一世一双人,半醉半醒半浮生。”

木子洋盯着玻璃杯里的液体,笑着吟诗。

“还没喝呢,就开始发起疯来。”

灵超嘴里嘟囔着,心里却边品着这话边品着那酒。

“那样的日子不好吗?”

木子洋挑眉问他。他一口气喝了一小盅,又倒满,一饮而尽。

“谁敢说不好呢……你觉得香港和北平比,哪里好。”

“香港?”

木子洋眯起狭长的眼睛,盯着灵超已经透红的双颊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。

“是啊,父亲说要举家迁去香港,可我并不想去。”

放下酒杯,木子洋双手拄着下巴若有所思,理所当然地没有听到少年喃喃的酒醉之言。

“那里再好,又没有……你。”

灵超鲜少喝酒,眯缝着眼睛趴在胳膊上,陷入睡眠前挣扎着抬起眼皮,望了眼邻座眉头紧锁的人。

—— 少许青梅倾斗酒,心醒貌醉尔焉知?

 

 

办公室的文件被掀翻在地,木子洋怒不可遏地掏出枪来对着地上瑟瑟发抖请罪的典狱长。

“人跑了三个月,你现在才来告诉我?!”

典狱长额头上满是汗,这本是他们犯下的错误,要不是事情败露,本想着瞒天过海。

关键这跑了的不是什么无名小卒,正是那被点名关照的杨巧云。

木子洋青筋直爆,他甚至可以预见到,杨巧云下一步要做什么。

要对灵超做什么。

“三天之内不把人给我找出来,别怪我不讲情面。”

“是是是。”

典狱长心里清楚,三个月了,要能找回来早就找回来了。

这道理木子洋又岂会不知道。

 

灵超再次见到杨巧云的时候,正抱着小巧的玻璃坛子。

他有个同学家里是做酒的,自是比他懂一些,他抱着自己的酒坛子过去找人家添了几味料。

想着许是能更好喝一些,对身体更好一些,就挺高兴的。

见到几个月未见的人,灵超皱起眉头,他并不是很想看见这个人。

消瘦了许多的杨巧云,五官依然精致却失了神采,拦住他的时候,却还是彬彬有礼。

“小少爷跟我走一趟可好?杨某有些你想知道的事情。”

“你上次骗我暂且不提,我怎么还会和你走。”

杨巧云看了眼他怀里的坛子,笑着凑近了,撩了撩灵超略长的鬓发。

“上次和你说的话,有真有假,你若想知道全部,便跟我走。若不想,那就回去酿你的酒,看看酿好了你心里的人会不会喝。”

灵超还是和他走了,杨巧云也并没有耍什么把戏,两人来到一间不起眼的茶楼。

“小少爷还是不肯和家里人去香港吗?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灵超警惕地瞪着他,没有碰他推过来的茶碗。

“这你就先不要管,我还知道很多。”

“比如?”

“比如,你父亲为什么会被临时调任到天津,不去南京再不济也是留在北平,天津的英租界,归谁管,你心里不清楚吗?”

“你想说什么?”

“我来给你讲讲如今的局势吧。”

杨巧云站起身,在小隔间里踱着步子,每走一步,灵超心里都猛跳一下。

“这第二集团军,想必你再熟悉不过了,冯玉祥司令和谁是死对头呢,便是第三集团军的阎锡山了吧,你父亲是谁的手下呢。你太小或者被保护得太好,不知道也是可能的,那么我来告诉你。”

“我父亲给阎司令做事,这我知道。”

灵超不甘示弱地回应着杨巧云挑衅的话。

“哟,看来小少爷也并不是不谙世事嘛。别看这京津热河都还在阎锡山手里,可你觉得南京会放过他吗,谁是南京派来的,谁又是冯玉祥的部下,谁管那蒋中正叫校长,你自己心里想想。”

呼之欲出的名字出现在脑海,灵超抖了抖嘴角,没说出口。

“那和我有什么关系。”

杨巧云早就看出他的挣扎,莞尔一笑不甚在意。

“本这一切是与你毫无关系,但谁让你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,又生得这么俊呢。”

“你什么意思?”

灵超抱着玻璃坛子的胳膊渐渐缩紧,他开始紧张起来。

“非要我说的这么明白吗?质子这个词,应该听说过吧,互、相、牵、制。”

杨巧云说到这里,伸手在桌子上点了四下,每一下都敲进了灵超心里。

他吞吞口水,胸膛开始明显的起伏,他让自己冷静下来,如若是心绪开始起伏,就是中了他的计了。

“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。”

“让我来猜猜,你莫不是已经把你父亲要逃去香港的计划,告诉了他?”

杨巧云没接他的话,反而抛了个问题,灵超的瞳孔震了一下,手臂一松,玻璃坛子落在地上,粉身碎骨。

“病入膏肓,无药可医了。”

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
“我是他木子洋的仇人,我们多少兄弟死在他手里,我知道我活不太久,那我也要报复他,他死千遍万遍都不足惜,我要让他生不如死。”

“你要报复他,三番五次来找我做什么。”

“如今你是他的心头肉,你说是皮外伤痛苦,还是这心里的肉被割掉痛苦?”

灵超握紧了拳头,他强迫自己镇静,不能只信这一面之词,不能。

“何况,还是这心头的肉,自己把自己割下去,哈哈哈。”

杨巧云大笑几声,门外突然涌进来一群宪兵个个端着枪,木子洋站在门外毫不犹豫地一枪打死了还在笑着的人。

他一眼望过去,地上阴湿的水渍和玻璃碎片,以及软塌塌失去灵魂的果实,就知道还是晚了一步。

灵超哆嗦着嘴唇,他知道木子洋不可能没杀过人,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。

木子洋走过去,捋了捋他汗湿的头发,笑着轻声说话。

“别怕,回家了。”

一记手刀,扶着身体瘫下去的人,打横抱起来出了茶楼。

 

 

向黄昏,青梅落。南又北,相思错。朝异暮,人情薄。

 

“醒了?”

灵超睁开眼睛,动了动酸疼的脖子,木子洋在窗边站着,见他动了动便望过来。

灵超没说话,被子底下的手握紧了又松开,往复几次。

“杨巧云都和你说了吧。”

平铺直叙的语气,不带着一点担心,不知道是过于自信,还是毫不在意。

“他说的是真的吗?”

木子洋又望过来,慢慢踱到床边,俯身下去,直冲着他的眼睛开口。

“你既这么问我,便已经是不相信我了吧。”

灵超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,他不是只有自己,没有可以拼个你死我亡的资格。

“你如果对我有半点情分,也早该告诉我。”

木子洋直起身,双手插进裤袋里,居高临下的看着他。

“你那青梅酒,我怕是再也喝不到了吧。”

“哪里还有什么酒,你倒是可以喝喝我的血。”

灵超仿佛一日之间褪去所有的稚气和年幼,沧桑了许多。

木子洋面目变得凶狠,瞪着他,白眼仁里满是红血丝,让人害怕。

“你不用在这阴阳怪气的,你父母现在被扣在天津,你以为你这样,他们会怎样。”

“算我求你好不好,你放了他们。”

灵超闭着眼睛不敢去看现在的木子洋,他是真的害怕,是他害了父母害了妹妹。

“我放了他们,你永远不能离开我,成交吗?”

木子洋又俯下身去,在他耳边轻声说着本该是极尽甜蜜此时却残忍无比的话。

过了一会儿,灵超点点头,依然没睁开眼睛。

木子洋走出房间,在门口逗留了会儿,回头看着昔日整天在他身边转悠的小东西,现在连一眼都不愿意看他,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。

“你父亲不许你参军,他怕你忍受战乱之苦。我不许你去,是因为我已经尝过这身不由己的滋味。军人的任务就是服从命令,没有对错,希望你明白。”

他说完便关了门出去,留灵超一个人掐着自己手心里的肉。

这究竟是在一刀一刀凌迟谁的心?两个人都说不清了。

 

灵超失去了行动自由,他也无声地反抗着,几日没有进食,只是坐在房间里发呆。

终于得闲的木子洋端着茶点进了房间,扔给他一份电报。

他顺着望过去,上面写着父母妹妹已经平安到达香港的消息。

他知道木子洋没骗他,因为这副光景他已经失去了被骗的价值。

“吃点东西,别赌气了。”

他冷笑一下,收回目光,继续盯着窗户外面发呆。

“你要饿死自己吗?”

“我要是想寻死,用不着这么费力,这房间里的东西哪样不能用,再不济我也可以从这窗子跳下去。”

灵超笑着开口,这笑里再也没有前几月的温暖俏皮,满是凄凉自嘲。

木子洋一手把精致的茶点摔在地板上,灵超闭着眼睛撇过头去,肩膀抖了两下。

“你以为,没有你我就没办法牵制住你父亲了吗?你以为没有你,我就没办法除掉杨巧云了吗?你以为没有你,我这个独立团团长就做不下去了吗!”

木子洋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看他,满眼的愤怒和悲怆,往日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的垂在额前,缺少了些戾气,多了些颓靡。

“我何苦平白无故给自己添了你这么个命门?我把你拉过来,只不过想保护你罢了。”

“保护我?为了除掉我父亲,但又留住我吗?”

“我已经把他们放了,你还想怎么样,我已经犯了大忌。从遇见你开始,我就已经犯了大错了你明不明白!”

两人都不再说话,木子洋喘着粗气摔门而出,灵超盯着滚在脚下的青绿色梅子,捡起来放进嘴里。

按道理,他本应该抗争到底,不吃不喝一心求死。

十七年未满的人生经历告诉他,这本是仁人志士应有的高风亮节。

不畏强权,他做到了。不趋炎附势,他做到了。

不去留恋这个人,他做不到。不去怪他,他也做不到。

梅雨季的青梅酸涩异常,酸到他竟然流了眼泪。

 

木子洋收到南京方面的通知,要他立即动身前往,军令不可违。

南京方面一直对他有单独的秘密命令,这是他在军官学校就被挑选出来赋予的使命。

不管是对直系奉系,冯玉祥还是阎锡山,他都没有绝对的忠诚,却要绝对冷血无情。

他是受支配于南京的,在这个秘密的系统里,他手里握着甚至比自己上级还大的权利。

谁年轻的时候不是一腔热血,满心抱负。

可到头来还不是身不由己,无可奈何。

他透过灵超,看得见自己的过去,他不希望他的将来也变成自己。

他见不得这个纯白无瑕的美好灵魂,沾染上半点儿血腥和灰尘。

他不知道自己的法子用的对不对,但这是他能想到、能做到的最好的办法了。

 

他推开二楼的房门,已是几日没再进来过了。

不是不想进,是不敢进。

床上的人已经沉睡过去,原本圆润的脸颊也瘦得凹陷下去,木子洋很是心疼,却也无能为力。

“我明天就去南京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,你照顾好自己,有什么事情就找李副官。”

也不管那人听不听得见,他就自顾自地坐在床边说着。

“我要是回不来,你就把这宅子卖了,拿着钱去香港,我都交待好了。”

“你一定不希望我回来吧。”

木子洋低头自嘲地笑笑,他一辈子也没有这么颓唐地笑过。

“可我很想回来啊,回来再看你一眼也是好的。”

没有人应答的自言自语一定是傻里傻气的,搁以前,小东西一定会跳起来数落他老气横秋。

寂静了半晌,他弯下腰轻轻吻了熟睡的人的额头,退出房间。

床上的人眼皮抖了抖,终也是没睁开。

 

 

—— 红杏初生叶,青梅已缀枝。

灵超读着诗,想起去年夏天漫山遍野的杏子,要是那日里多在河里趟几个来回,或者多吃几颗杏子不去理会那袋子青梅,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。

副官找来宅子的那日,北平已经连着下了两日的雨。

这地界儿本是没有梅雨季,却不知道怎么的染上了个阴雨绵绵的恶习。

“团长这次去南京,恐怕是凶多吉少了。”

副官红着眼睛冲灵超开口,他本不喜欢这个孩子。原本可以平步青云的木子洋,因为他便一眼误了终身。

但副官也知道,这个孩子好好的,是木子洋的心愿,他并不能违背。

“房契地契团长留给我了,少爷择日跟我去画押签字吧。”

灵超捂着书的手抖了抖,抬眼看满脸胡茬颓废不堪的副官。

“你什么意思?”

“团长临行前交待,如若他三日没有消息,便把这房产全都卖了,送你去香港。”

“三日没有消息便会怎么样?”

副官欲言又止,木子洋没说他心里也明白,入了“党务调查科”,就再难以全身而退。

“我不去,我等他回来再说。”

副官红着眼眶,扼制着心里的怒火,抖着手把文件袋摔在灵超面前。

“你把他害成这样还不够嘛,你想知道三日没消息会怎样,那我告诉你,不是折磨致死,就是秘密枪决,痛快不痛快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。”

闻言灵超慌张的站起身,他不能相信副官说的话,他已经发誓不会再相信他的任何话。

“我不信。”

“你爱信不信,团长为了你,瞒着南京把你父亲调到英租界,让他们即使人在天津也有老爷那边的人护着。怕你牵连其中,把你接回北平,日夜守着。为了保你欢心,什么都不说,最后竟然还为了你,把已经被阎锡山视作弃子的你父亲给偷偷送到香港。你还想让他怎么样啊!”

“我……我不信。”

“要是没有团长一而再再而三的秘密保护,你父母早就被南京排在天津的人给处理了,你以为那杨巧云又是什么好东西,偏就只信他的话。你知不知道若是没有你,团长有多好的前途,要是没有你,他还有很多全身而退的办法。”

“要是……没有……我……”

灵超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,他没办法想象,要是没有木子洋,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的。

他恐怕一辈子不会在冬夜里跑着回家,一辈子也不会穿上军装,一辈子摸不到枪,一辈子不会安心地躺在冰面上,一辈子不会和谁过只有两个人的除夕。

一辈子不会去碰那他最讨厌的酸梅子。

恐怕一辈子,都不会趁青梅煮酒,赠心爱之人。

相见争如不见,有情何似无情。

“我做什么才能让他回来啊?”

 

灵超跟着副官和几名亲信连夜南下,在上海落脚,他联系了前些日子随姐夫搬来上海的姐姐。

姐姐当初嫁给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的日本人,日本人随她回了中国。

父亲本来不准许这门婚事,但也终究拗不过大姐。

大姐大他十岁,自小就又疼他又宠他。他哭着求姐姐,救救木子洋。

几方联手打探,得知木子洋被关在秘密监狱,还没有被执行处决。

副官和几名手下经过秘密布置,打通了内部关系,连夜救出身负重伤的木子洋。

被姐姐姐夫安置在上海英美公共租界,根据当时的协定,即使是党务调查科的人,也没办法完全自由进出这里。

再次见面,恍如隔世。

曾经潇洒倜傥威风凛凛的青年军官,已经完全脱了人形,可相见的刹那,眼里还是闪出了光彩。

“濒死之前还能看到这种幻象,真好……”

他抬起胳膊想要摸摸眼前的人影,但又怕一出碰上这幻象就会烟消云散。

他舍不得,就半抬着胳膊,半睁着眼皮那么看着。

 

这世间所有力量最最敌不过的,便是为生死契阔与成说,如何同死不同活的痴情。

 

“是真的,我是真的。”

灵超抓着他的手摸向自己的脸,告诉他这不是幻象不会消失。

接触到真实之后,他仿佛轻松了许多,笑着闭起眼睛。

 

若说天底下最贵重的良药,便是心爱之人的呵护关照罢,灵超的日夜不离悉心照料,大概是这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努力挽留换取了天上神仙的同情与怜爱。

木子洋的身体日渐恢复了起来,虽与以前的硬朗健壮不可比,但多半是让人松了口气。

这边,在灵超大姐和木子洋父兄的努力下,两人去英国的手续也办的差不多了。

事不宜迟,夜长梦多。

握着签证和护照,两个人在码头回望祖国故土。

“北平怕是再也回不去了。”

木子洋感叹了一句,灵超看着他说不出话来。

“那偏僻冷清的地方,怕是也再也没有梅子给你吃了。”

“我本就不喜欢吃那酸涩的果子,还不都是因为你。”

灵超撇撇嘴,身后是滔滔海浪,身前是生他养他,他想要为之奉献的土地。

木子洋抬手揉揉他的头,这不到一年的爱恨情仇历历在目,眼前的一切都太不真实了。

“不再回来也好,忘了那些前尘旧事。”

“什么前尘旧事,那都是不能忘的,绝对不可以忘。”

“好,绝对不忘。”

 

汽船鸣笛,慢慢驶离广袤的陆地,去向未知的远方。

谁又知道,多年以后,挽着袖子在炎炎烈日下的梅园里摘着梅子,酿着青梅酒,回忆往昔的人影,是谁呢。

 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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